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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身處逆境時,如何寫一篇文章澆胸中之塊壘?

西諺曰:「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閱讀的感受因人而異,作者胸襟越廣、文本內涵越深,可資解讀的角度也就越多。

在《古文觀止》的編者吳氏叔侄看來,王勃的《滕王閣序》是天才和奇夢的一次偶遇,《春夜宴桃李園序》則是李白「瀟灑風塵之外」的「幽懷逸趣」,《馬說》是韓愈感喟「知遇之難」的一篇妙喻,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則是「聖賢憂國憂民」的「一段正論」,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則蘊藉著「冷淡蕭疏」的幽人不平之氣。然而,筆者卻從這五篇文章中看到同樣的內核—牢騷。

讀《滕王閣序》,讀者極易偏愛其辭章之華美而忽略作者內在的委曲—陶醉於「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之時,為何突然「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而且其後的「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等,連篇累牘都是牢騷不滿。所以,我們必須注意到作者當時的處境,王勃因《檄英王雞》罹禍、重回仕途不久再次被貶,並連累父親遠謫交趾(今越南境內),他是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的無奈奔波中「躬逢勝餞」的。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明白為何王勃在文章開頭極盡溢美之詞,「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文尾還對參加宴會並餞別作序表示榮幸,「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其實「群公」不過是「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的陌路人,他卻謬托知己,「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真是燦言訴悲,其情可憫!當然正因為如此,我們更加驚嘆於文章的華麗富饒,驚嘆於王勃在傾吐牢騷之前的鋪陳渲染、摹繪發揮,轉入牢騷時的由景入情、曠遠清悲,牢騷噴薄時的引經據典、意在言外,牢騷平息後的哀哀告訴、戚戚陳情……才華橫溢者的牢騷,是如此汪洋恣肆、溢彩流芳!

不過,若沒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等情愫,會有這麼一篇好文章嗎?筆者甚至揣想:王勃大概是從「今晨捧袂」,即剛剛收到主人邀請之時,就對這樣的官場應酬寄予了「喜托龍門」的奢望,所以不揣冒昧搶了主人家女婿的風頭,以圖一鳴驚人。

李白天性奔放,連《春夜宴桃李園序》這樣的應景文章,也能寫得上天入地、酣暢淋漓。但是,如果無視李白當時的處境,只看到篇中洋溢而出的瀟灑和歡欣,何以解釋其開篇劈頭劈腦的「萬物逆旅、百代過客」的悲涼,以及「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感慨呢?

古往今來,名園盛會不可勝計,像《滕王閣序》所提到的睢園綠竹、鄴水朱華、蘭亭梓澤……也包括滕王閣的雅集,李白應該都知道,可他為何偏偏聯想到石崇被橫遭奪愛、美人悽然墜樓的金谷園呢?所以,與其說李白表達的是熱愛生命、熱愛自然的歡欣,不如說是感傷難言、苦中作樂的強顏歡笑。此時,32歲的李白還一事無成地在長安「北漂」,不是四處拜謁求貴人賞識,就是混跡市井借酒澆愁,這讓這位以「盛唐魯仲連」自譽的詩人情何以堪!

要知道,盛唐沒有「作協」,李白雖然認定「我輩豈是蓬蒿人」,但即便他「詩名滿天下」,也會悲哀地「終日掩柴關」。筆者竊以為,在桃李園與親友聚飲是李白「一醉解千愁」的放鬆,幸好有「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的豪邁氣概,有「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的盎然詩意,我們才知道那時的李白,即使在年過而立卻干謁無門、偶遇故人便欲隱嵩山之際,仍然是「飄然思不群」的「謫仙人」。

自問世以來,韓愈的《馬說》就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大概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牢騷,引發了無數懷才不遇者的共鳴,使得幾乎是「掛一漏萬」的科舉選拔所必然造成的堆山泄海的失敗者們,可以藉此出一口怨氣?

其實,現代社會科學告訴我們,任何規則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任何標準都有偏頗失衡之處。在一條人人都想出人頭地的逼仄小路上,搏勝者永遠都是極少數;要儘可能多地滿足人們的上進之心,只能不斷拓寬進取之路,使大家各展所長,不必因單向攀比而讓多數人的人生充滿失落。當然,追求「修齊治平」的古代士人是不懂這個道理的,韓愈當然也不例外。所以,他把一腔憤懣不平之氣發泄在這篇小小寓言之中—「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韓愈出此驚人之語是有背景的,要知道,韓愈此時連考三次「博學鴻詞科」而落選,給宰相連寫了三封自薦信也石沉大海,這對「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來說,不發發牢騷,怎能平胸中之塊壘?

其實,科舉制度本身,並非是為讀書人設計的康莊大道,而是封建帝王意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統治把戲;封建官場名義上獎優罰劣的考核擢拔,很多時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正是因為時代的進步和發展,我們才得以看透歷史的悲劇。如果我們以此就對千古才士的痛苦做居高臨下的俯視,不明白此文「道盡人間心中有,獨出天下筆端無」,且具有氣勢剛勁、筆鋒活潑、寄寓深沉、短小精幹等諸多優長,那我們除了留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的笑話之外,還能得到什麼呢?

與韓愈相比,王禹偁遭遇的不公更加嚴重,這從《黃岡竹樓記》最後一段的「四年之間,奔走不暇」可以想見。對此,王禹偁當然也有牢騷,但他有一種「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的清邁,有「後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的自信和追求,所以他的牢騷就比韓愈來得灑脫豁達:簡陋的小竹樓,「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何其情趣盎然!「遠吞山光,平挹江瀨……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這樣的「謫居之勝概」,宛然入畫,讓人心嚮往之。

這篇短文有寄寓,有讚賞,有細緻的觀察,有安恬地傾聽,所以充溢著風物之美、境況之美、情態之美、志趣之美,雖然比主旨相近的《陋室銘》複雜了一點,但明顯要細膩豐富得多。

《黃岡竹樓記》雖然升華了遭遇不平的牢騷,但還留有明顯的幽怨,雖屬正常,終欠超脫。到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就幾乎看不出一絲個人的怨憤和牢騷了。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尤其是文章結尾一段,不僅境界高遠、橫絕千古,文筆也酣暢流走、清新自然,無半點雕飾的痕跡,真如晴霄白雲自卷自舒,也可以窺見范仲淹忠於朋友所託,潛心於「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的想像和體味,只有「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磊落,絕沒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家胸中塊壘」的皮裡陽秋。

不過,從「淫雨霏霏」這一段的描寫和抒發,我們還是能看到「景祐黨爭」和「慶曆新政」的失利給范仲淹心中投下的陰影,甚至可以想見他「自請出京」赴任鄧州途中的無限感慨—那時他為「慶曆新政」的失敗而自請處分,被貶了三級,不正是在「去國懷鄉,憂讒畏譏」嗎?

由此我們也不難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其實也是從人生坎坷之中磨礪來的,「進亦憂退亦憂」的名句,不過是范仲淹自己的心境寫照,是經歷人生大起大落後的胸襟拓展和思想升華。最後那句蒼茫的叩問—「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更體現了這位大政治家歷經磨難依然心懷天下的境界和格局。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泉涌源於積蓄的壓力,文思植根於作者的人格秉性和生平際遇。人只要感覺不公、胸臆難平,牢騷就會自然生發。本文內容來源《中華瑰寶》雜誌

以牢騷為文,只要真切自然、充沛強烈,則無論是噴薄為藻麗、感慨出哲思,無論是潛曲為寓言、移情於風物,都可以展示襟抱、引發共鳴。如果能以一種強健高邁的人格駕馭牢騷,以一種真誠由衷的家國情懷升華牢騷,那便是人生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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