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把目光轉向近代湖南飲食的輝煌歷史時,譚延闓(1880-1930)常常占據最為耀眼的位置。如果說譚延闓是近代湘菜群英譜上的領軍人物,那麼這份名單必然還有許多不那麼耀眼的名字。明了「冰山一角」的人,對此當不難理解。
在中國的飲食歷史上,吃喝不是個體的盛宴,而是群體的狂歡。中國歷史上不會有孤獨美食家,而是每一個知名美食家身旁,都簇擁著眾多尚未顯山露水的美食家。在譚延闓身邊,「長沙滿哥」龍紱慈(1888-1945)就是一位今天看來有些陌生的美食家。
「滿哥」是長沙人戲謔而親昵的稱呼,流露出親切的代表。而龍紱慈,出現在譚延闓日記中,除去偶爾兩三次作「達父」外,最多的稱呼就是「龍滿」。「龍滿」龍紱慈,是中國現代郵政事業重要的開拓者,曾任交通部郵政司司長。不過在現代史的敘述中,他的痕跡已相當模糊,少有人注意。本文所要鉤沉的,便是中國現代史上一位無甚重要,卻不應該被遺忘的歷史人物,因他對現代郵政事業及現代湘菜文化史的建設曾做過一點「微小的工作」。
一、被遺忘的現代郵政事業建設者
龍紱慈(1888-1945),字達夫,號杜園,中年以後以字行。祖父龍友夔,父親龍湛霖(1837-1905),兄弟四人,紱慈排行第三,繼母雷氏所出。雖祖籍湖南攸縣,但龍紱慈自小居住於長沙有名的西園,足稱「長沙滿哥」。與兄長龍紱瑞(1874-1952)、龍紱年等在國內成長不一樣,龍紱慈有較長時間的海外學習經歷。十六歲時,龍紱慈為長沙府學考試第一,後值科舉廢,紱慈遂入明德學校。明德學校,其父兄與湘潭鬍子靖(1872-1940)所創辦者。明德肄業後,紱慈入京師譯學館,習德文。五年後畢業,以捐貲得授陸軍部主事。1909年,軍機大臣、郵傳部尚書徐世昌(1855-1939)以奧匈帝國郵政系統為環球所推重,奏請選派精德文、法文且具備一定品級的學生赴奧留學。在數百人參與選拔考試後,選取15人,外加海外留學者4人,由徐秀鈞(1879-1913)帶領,赴奧匈帝國留學。這批留學生1910年4月啟程,1911年冬陸續學成歸國。龍紱慈歸國後,改任交通部主事。大約在1913年,出任漢口郵政局郵務官,不久因病告歸。此後,龍紱慈曾擔任浙江省交通廳官員,長期在杭州生活,足跡往來江浙、上海等地,常與陳三立(1852-1937)、夏敬觀(1875-1953)、左念恆(1881-1925)、譚澤闓(1889-1948)、汪詒書(1865-1940)等人詩酒唱和。
攸縣「龍氏三傑」:左為龍紱年、右為龍紱瑞,中立者為龍紱慈。圖由龍氏家族後裔提供。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龍紱慈任交通部郵政司第二科科長,1931年初升任司長,1932年離任。在南京交通部任職期間,龍紱慈主持過數次郵票發行事宜,應對過上海郵政工人大罷工活動等,銳意於收回郵政主權,對現代郵政建設貢獻很大。夏敬觀《攸縣龍達夫墓誌》稱,「君手理端緒,重訂規程,於是全國郵區增密,脈絡貫通,傳遞益迅。」因與繼任部長關係不和,龍紱慈去職,專任法規委員會委員。1934年,龍紱慈曾東遊日本,遊歷長崎、東京、京都、奈良等等,作《東遊雜詩》20首。此後,龍紱慈「復訓練軍郵員生,分遣各地。抗戰軍興,凡駐軍所在,郵遞無阻,君之力也」。這一時期,龍紱慈撰寫了《軍事郵遞概述》等文章,對戰時軍事郵政事業的發展,起了不小的推動作用。應該說,這位「長沙滿哥」的人生大體比較幸運,誠如夏敬觀所言:「數十年來,遊學域外者歸國後,大率用非所學,君能用所學矣!」(《攸縣龍達夫墓誌》)
上海郵政博物館,龍紱慈舊日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1937年抗戰軍興,龍紱慈由南京避難回長沙,復走四川、雲南,最終安家昆明。在顛沛流離中,龍紱慈事功之心日漸消磨。1945年卒於昆明,得年58歲。逝世後,其兄龍紱瑞撰行狀,由其子龍毓騫持呈夏敬觀請撰墓志銘,即今所見《攸縣龍達夫先生墓志銘》。其妻左順宜,為左宗棠(1812-1885)孫女、左孝勛(1853-?)之女。兒女三人,長子龍毓騫(龍紱慈日記稱騫兒),1923年生於杭州,1944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後留學美國,1948-1949年在愛荷華大學師從愛因斯坦之子漢斯·愛因斯坦,歸國從事水利工作,後任黃河水利委員會總工程師,2006年去世。長女龍同玉(龍紱慈日記稱同兒,1905-?),國立音樂專科學校畢業,與冼星海等人同學,丈夫為無錫人孫惕。次女龍希玉,中央大學建築科畢業,編有《投影幾何及陰影學》(建築工程出版社,1959),丈夫劉光華(1918-2018,逝世於芝加哥)是著名建築學家,著有Beijing: the Cornucopia of Classical Chinese Architecture [出版社:Graham Brash (Pte.) Ltd, Singapore,1982],中文版由龍希玉翻譯而成。三子皆學有所成,龍紱慈可謂教子有方。
1938年國立中央大學建築系師生合影,第二排左起第四位為龍希玉,第三排左起第一位為劉光華。轉引自《老壽星章周芬》一文。
攸縣龍氏以理學和科第起家,並不廢吟詠。其中,龍紱慈詩歌成就尤其突出,與近代詩壇大家陳三立往來密切,詩宗南宋楊萬里等人,神閒體暢,有性靈遺韻,與「同光體」頗異,遺作有《杜園詩錄》三卷,程頌萬(1865-1932)、章士釗(1881-1973)等人為評閱,惜未刊刻。另存稿本日記兩冊,記1924-1928年及1938-1939年事。
龍紱慈早年體弱多病,故注意養生,精於飲食。抗戰初期在長沙,曾與湖南知名人士左宗濂(1901-1985)等組織飲食會,不定期在天然台、曲園等酒樓品鑑美食,消遣歲月。後至昆明,追隨龍紱慈的僕人生活困難,靠著龍紱慈給予的菜單秘方,在昆明開設酒樓,竟獲利頗豐。龍紱慈逝世後,僕人追隨其家人將棺木運回湖南,可謂忠僕。由此,也可見龍紱慈治家有方。
龍紱慈長於簪纓世家,妻子為左宗棠孫女左順宜,由於這樣的緣故,他的飲食體驗優於一般人。所謂「三代為官,方知吃穿」,揆諸龍紱慈的生活,頗與這句俗語相符。而龍紱慈個人的興趣,也讓他飲食上的追逐越來越精深。他的日記,每到一處,都會記載該地的飲食,雖寥寥幾筆,卻見出他精於此道。他的吃喝體驗,也日漸在儕輩中獲得名聲。於是,「龍滿」精於飲食也漸漸出現在他人的撰述中。這些記載,無疑是飲食史研究值得期待的寶貴文獻。
譚延闓三十四歲戎裝照
譬如,譚延闓1927年11月7日日記記載,「出至罵駕橋龍八寓。龍八、龍滿、滌英、徐大、李純生、心滌合請俞三、汪九、呂滿、大武、岸稜、安甫、黎九及其房東何姓,十五人一桌,殊苦迴旋。龍滿庖人亦不惡,棗泥包不亞曹廚,臉盆蒸鴨亦肥美,徐大合辦者。進未畢而客退,頗不懌也。」由此可見,湖南圖書館與明德中學的主要創始人龍紱瑞(龍八)等人公宴譚延闓,廚政是由龍紱慈的家廚操持。對龍紱慈的廚師,譚延闓的評價是「亦不惡」。這在刁鑽的譚延闓而言,算是上等評價。譚延闓甚而認為,席上的棗泥包,滋味不亞於自家廚師曹藎臣的手筆。而龍紱慈與徐楨立(1890-1952,字紹周)合辦知名湘菜——臉盆蒸鴨,同樣獲得譚的激賞。這次宴席如此豐美,以至於譚延闓對那些菜沒上完就提前撤退的客人深表不滿。畢竟,在美食家譚延闓的信條中,美食是不可以被辜負的。
譚延闓1914年6月2日日記
不惟譚延闓,時任交通部長的貴州人王伯群(1885-1944)在1932年1月4日日記中也記載了龍紱慈家宴的美味。日記雲,「七時赴交部。韋、蔡、符、竇、鍾、龍、方諸君宴於蔡宅,達夫家用廚人,味極佳美,極飽口福。」看來,龍紱慈的廚師不僅為龍家服務,還因手藝極佳,成為彼時南京達官貴人宴請的「公共廚師」。王伯群見多識廣卻對美食興致不高,至此,卻也忍不住在日記中對龍紱慈的家廚讚不絕口。
譚延闓叔叔譚椿祥(?-1858)娶龍紱慈姑姑龍佩霞(1834-1858)為妻(郭嵩燾《譚烈婦墓志銘》),寬泛算來譚延闓與龍紱慈也是表親兄弟。故在譚延闓日記中,數十次提及龍紱慈。不過對龍紱慈吃喝的具體情況,譚延闓記得並不多。好在,譚延闓日記中親昵的「龍滿」稱呼,勾起了我對湖南近代著名文化世家——攸縣龍氏家族這位「滿哥」的濃厚興趣,也令我對龍紱慈的飲食生涯萌生探索的念頭。更為幸運的是,筆者有幸獲睹《龍紱慈日記》,為打開這位「長沙滿哥」的飲食世界,提供了秘密的通道。
二、杭州「遺老」的飲食狂歡
1924年至1927年,龍紱慈長期居住在杭州,杭城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和友朋宴飲的足跡。這一時期,龍紱慈的宴飲圈多為湖南同鄉及親友圈,核心成員包括夏敬觀、陳三立、左念恆(1881-1925)、汪詒書(1867-1940,字閒止)等人。這些人多是清朝遺老,文化修養很高,政治上卻頗不如意。其中著名詞人夏敬觀是龍紱慈的連襟,曾任杭州知府的左念恆則是龍紱慈妻弟。他們在西湖之濱,詩酒文會,幾無虛日。
龍紱慈1925年九月二十九日日記載,「閒止、志薑、栗長、殿生、節和、伯曾及余同為散原作壽於余家,閒止備魚翅,志薑辦燉鴨,均佳。餘菜歸餘辦,亦均適口,譚讌至九時各散。」陳三立的生日宴會,他們合出酒食,在龍紱慈家把這場生日宴會辦得熱熱鬧鬧。又譬如,1924年十月卅日,龍紱慈「同閒止、南孫乘舟至南湖,陳仁先招飲也。仁先出其畫冊數本,均佳,題詩亦好,可稱三絕。其人必傳。又見塔經一卷,極完好,恐無第二本矣。譚燕盡歡,五時方歸。余宴客於家,貞壯、栗長、望寅、味農、志薑、殿生、南孫、伯曾、閒止、彥仲,十時散去」。先是居住在西湖的鄰居、著名詩人陳曾壽(1878-1949)召集聚會,請這些湖上朋友觀看畫冊及雷峰塔經卷。至於下午,龍紱慈又在家中組織同人大聚。縱觀日記可知,遺老們在西湖的日常生活,常為這樣頻繁的大型聚會充斥。正如龍紱慈1924年12月月底日記所言,友人「味農去鄂,排日作餞」。這些連續不斷的聚會,是飲食史研究的絕好材料,恰好,龍紱慈日記為這些活動留下了淺淺的記錄。
陳曾壽家族居杭州西湖合影,岸上後排右起第二位戴帽者為陳曾壽。圖片由浠水陳曾壽家族後裔提供。
龍紱慈會把他對飲食的好惡,寫入日記,略加點評,令人想見其姿態。如1924年一月十六日日記,「至孤山小坐,歸已薄暮。赴陳欽廉之約,菜極惡劣。飯後即歸。」一次失敗的宴會,就這樣出現在日記中。他形容菜餚的詞語往往簡單,「佳」「美」「惡」等數詞而已。如1924年五月廿五日,「同至散原寓晚餐,鯽魚至美」。對重要的菜餚,龍紱慈當然不會忘記,如1924年二月初四日,夏敬觀家宴上的佳肴便是一例:「劍丞處晚餐,清燉烏參、爆山雞、荔浦芋泥為最佳。」廣西荔浦的芋頭,如今是湘菜館的標配,想不到百年前已負有盛譽。
既是大家族,家中庖廚又廣受好評,於是龍紱慈家也免不了時時聚餐。龍家常備湯糰,時請友人品嘗。如1924年二月初三日,「招閒止、殿生、南孫來食湯糰,久譚,同步至三義樓晚餐。」此類記載,日記中幾於每日可見。
由於自家廚師水準高超,因此對家宴,龍紱慈要求較高,評價較少,反倒是市肆酒樓,往往得他激賞。龍紱慈1924年一月二十七日日記雲,「伯曾招飲聚賢館,座皆同人,菜極精美。」對那些品質極高是私家宴會,龍紱慈並不吝惜讚美之詞。如1925年一月十九日日記雲,「公達招飲於其家,食具精潔可愛,十時散歸。」1925年一月廿一日,「遇志薑,約余輩過其家手譚,夜深散。志薑夫人善烹調,今日燉鴨尤精美。」美食美器,龍紱慈皆能鑒其佳處,洵不愧美食家之譽。
此外,龍紱慈很看重聚餐的氛圍,熟人的宴會讓他放鬆,而陌生人的闖入,則使其心生厭惡。1924年一月二十四日日記載,「伯曾約晚餐,座皆熟人,而譚蔚農等來,為不速之客,久坐不去,主人不得已,留之餐。餐後仍不去,余等飯後乃行,殊不歡暢。」 譚蔚農這樣大煞風景的不速之客,可惜今天也沒有根絕。
對於素食,龍紱慈並不排斥,只是那些裝腔作勢、摹仿葷食的素菜,難免要被他瞧不起。1924年三月十四日日記雲,「叔惠、伯葵約食素餐於聚豐園,惟俞、陳兩生客,餘皆至熟者。菜極無味,而以豆腐等物貌魚、鴨、肉之狀,尤與素食之旨相背,無聊之至。」對於「偽素食者」的批評,龍紱慈的譏刺並不留情面。
至於新潮飲食,龍紱慈也樂於品嘗。彼時的旅館常以時髦飲品著稱,而旅館「飲冰」,也成了龍紱慈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偶爾,他還請汪詒書、陳三立大快朵頤。這便是1924年六月二日日記所云,「至滄洲旅館飲冰」。1924年六月五日日記所載,「約閒止、散原至新新旅館晚餐,菜不佳而冰吉林頗美。寶廊臨水,清風徐來,令人忘暑。」夏天透爽的冰激凌,讓幾位老詩人覺得美極了,而臨水廊風徐徐吹來,則又為他們夏日的消暑增添幾分愜意。多虧龍紱慈的日記,要不然,我們哪能想到老詩人陳三立吃冰激凌的畫面呢!
自然,傳統文人的宴飲,龍紱慈一個也沒有落下。重陽節前,他每每和師友們持螯把酒,就如1924年重陽那天在四照閣聚會,有詩云,「紫蟹將肥筍漸香,且謀杯酒盪枯腸」(《九日宴集四照閣次韻誠齋》)。又如1924年九月廿七日日記雲,「歸途經三潭印月,小坐後,至碧梧軒食蟹,甚佳」。他確乎精於飲食,深諳按時嘗鮮的古訓。
三、日記所載各地酒樓
由於龍紱慈的記載,我們對1920年代的杭州酒樓有更多的了解。略為統計《龍紱慈日記》所涉杭州酒樓食肆場所計有15處,包括:三義樓、聚賢館、味蓴園、宴賓樓、聚豐園、同興樓、西湖飯店、滄州旅館、杏花村、滌塵湖舍、樓外樓、西泠印社、碧梧軒、新興館、新民園徽菜館等。知名酒樓「樓外樓」,那時還送外賣呢。這便是龍紱慈1924年七月十三日日記的記載,「同散原、閒止、南孫至西泠印社,由樓外樓送酒肴至山上四照閣小酌。山上月色極清,人語俱寂。」
龍紱慈生平足跡遍及北京、上海、南京、長沙、成都等地,惟今存日記所載多為1924-1927年以及1939-1940年間事,故除去杭州以外,筆者統計龍紱慈日記所涉酒樓尚有如下33處,茲略為統計如下:
上海:古益軒、功德林、陶樂春;
長沙:長沙飯店、天然台、健樂園、德厚祥、江蘇飯店、福祿壽飯店、曲園、怡園三號、南國酒家(飲冰)、奇珍閣(吃麵);
武漢:冠生園、味腴飯店、廣州酒家、四明大樓、揚子江飯店、一江春、邦可花園(俄國菜);
成都:離堆公園(雞豆花湯甚美)、春熙飯店、五芳齋(宮保雞丁甚好)、嘉麗(飲冰)、小酒家(西昌筍甚美)、沙利文(飲冰)、醉漚;
昆明:南豐酒家、再春園、新雅、素月樓、新雲南菜館、金碧加非館。
這些飲食記錄,雖較為簡單,然當時酒樓的位置,各酒樓的特色菜、食客的類型等,於此均可管窺一斑。
如上的飲食記載是龍紱慈飲食生涯的大略,而其飲食生涯,最重要的起點和輝煌時刻,仍在湖南飲食的大本營——長沙。1937年底,日寇入侵南京,龍紱慈避居長沙,開啟了一段長沙飲食歲月,而這份記錄,對研究抗戰前夕長沙的飲食格局和長沙美食家群體,彌足珍貴。
四、龍紱慈的「吃在長沙」
回到故鄉長沙的龍紱慈,如魚得水,宴飲活動隨之頻密起來。1938年1月12日,其兄龍紱瑞在長沙飯店設宴,為他接風洗塵。這一席的陪客為劉海雲、周荇池、袁潛修、李搢卿、黃石逸、左宗濂(1901-1985)。這場宴席上的人物,正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長沙一批真正的「老饕」。
左宗濂是86版《西遊記》中觀音扮演者左大玢的父親,長期在財政金融系統工作,曾任湖南銀行沅陵分行行長等職,此時正閒居長沙。周荇池,民國時期長沙工商界巨子、唯善救濟院董事。據長沙老輩文史名家黃曾甫(1912-?)記載,周荇池常在長沙魚塘街天然台酒家宴客,於夏令時節,設計一款「火腿蝦仁藕夾」,此菜「以鮮嫩肥藕為主,輔以大蝦,火腿等原,輔料經油炸烹製,成為色澤金黃,香、脆可口的菜品,周以製作和配料方法,授之天然台酒家掌勺羅鳳樓,於是成為天然台酒家夏令名菜之一,頗受廣大食客的歡迎。」(《湘食:湖南傳統食品薈萃》,中國商業出版社1992年,第100頁)。袁思古(潛修)為山東巡撫袁樹勛(1847-1915)之子,曾任浙江德清知縣,嘗送醬油給陳三立,陳三立有詩《次韻答德清知事袁潛修袁為湘潭人其縣醬油最擅名故掇句及之》,詩有云:「鄉縣醬油應染夢,湖堤梅蕾已含春。」李搢卿則是長沙著名南貨店「三吉齋」的老闆。黃石逸為長沙資本家,曾任湖南佛教慈兒院院長。劉海雲雖未確認其人,但在譚延闓日記中也兩度出現,當為彼時長沙社會名流。
這次宴會上的六人,都曾出現在譚延闓1910至1920年代的日記中。他們作為譚延闓的幕僚或關係親密人士,大體崛起於辛亥革命以後。隨著譚延闓在1930年遽然逝世,這些傳統士紳的事業也遭遇挫折。在抗戰前夕,他們人至中年,儘管頗饒資財,意氣與鋒芒卻不比往昔。好在,這短暫賦閒故鄉長沙的歲月,卻也留下一段沉湎吃喝的時光。雖於國事無補,卻意外地在飲食史上留下一些痕跡。
這個群體原本宴飲成風,借著1938年正月年節的名目,更開啟了頻密的飲食活動。
他們曾去坡子街著名的健樂園吃飯。這是龍紱慈1938年正月二十一日日記所云,「至德厚祥,同諸人赴呂滿之約於健樂園。諸人飲酒費時至久,六時餘入座,九時後始畢,余則頗不耐矣,便至師古齋購紙。」這回請客的呂滿,即呂苾籌(?-1939,字蘧孫),曾任譚延闓秘書、浙江省財政廳長。而健樂園則是譚延闓家廚曹藎臣所經營者。《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1938年1月24日載,「健樂園為長沙名酒家,以譚延闓庖廚相號召,所制名餚皆以畏公為名,如畏公魚翅、畏公豆腐之類。」譚延闓舊日帶出來的庖廚和秘書,受他薰染,在飲食上頗為精到,偶爾在市肆露一手,就大獲成功。以健樂園為例,不僅受到長沙食客名流的青睞,在1938年大量南遷長沙的過境旅客眼中,也頗受稱道。日後以首創「左宗棠雞」聞名的湘菜餐飲人彭長貴(1918-2016),就曾在健樂園幫廚,學走一身好廚藝。呂苾籌帶領大家前往健樂園吃飯,未始沒有照拂譚府老熟人的代表。畢竟,此類宴請,呂苾籌家宴已足以應付。如龍紱慈1938年5月15日日記,「赴呂滿之約於其家,酒肴豐美,九時歸」。呂府的菜餚,是入得了龍紱慈法眼的。
天然台,湖南著名老字號酒樓,近年市面有重拾此招牌的高級酒樓。
當然,這些老饕並不全在熟人所開酒樓宴請。其他著名酒樓,也是他們賞味的所在。這方面,龍紱慈充分展示了他對宴飲的用心。為迎接1938年正月二十四日在天然台的宴請,龍紱慈二十二日就找兄長龍紱瑞幫忙擬定菜單。二十四日那天,龍紱慈在日記寫下:「至天然台,余作主人,客八人:呂蘧孫父子、黃伯忠、林節和、俞芳午、李搢卿、周荇池、左砥黃,八時余散。」依舊是這些相熟的老朋友,但龍紱慈對宴飲的用心,卻不因客人關係的親密而有所怠慢。
儘管在外四處應酬,宴會不斷,但龍紱慈大抵看透了所有飯局的真面目。與外頭熱鬧的宴飲活動相較,龍紱慈帶家人去市肆酒樓則實屬寥寥。其日記惟1938年7月17日簡記一筆,「同內人、騫兒奇珍閣吃麵」。奇珍閣是近代長沙著名湘菜館,由湘菜世家周秉乾家族經營,除經典湘菜外,也以寒菌面等著稱。日記所提及的「騫兒」即龍毓騫。龍紱慈子女最終皆能有所建樹,乃在於龍紱慈在美食家的面相之外,還有極其重視教育的一面,他並未耽湎於吃喝。
五、1938年的士紳結社:以飲食的名義
1938年的春天,龍紱慈的友朋宴飲十分頻繁,最終催生出一段AA聚餐的飲食佳話。對長沙這批老饕來說,AA聚餐並不新奇。二十多年,他們在上海灘與譚延闓歡聚宴飲時,已十分嫻熟地玩轉起「一元會」,那正是每人醵資一元的AA聚餐模式。此後一段時間,這批老饕在南京、上海等地流連,為生活和事業奔波。隨著1928年「寧漢合流」,譚延闓等人在南京國民政府身居高位,他們這批昔日戚舊朋僚均獲得大大小小的職位,無暇再作醵資宴飲的風雅遊戲。而龍紱慈此期也一再拔擢,最終升任交通部郵政司司長。身處官場,他們的吃喝方式自然告別AA聚餐,而轉向各類公務、商務宴請。不過舊日的AA聚餐模式畢竟長存在他們記憶深處。
逃難至故鄉長沙的龍紱慈賦閒居家,儘管不耐煩於各路宴請,且對長時間的酒局表達過不滿,但很快把這種煩悶忘到九霄雲外。1938年開年不久,龍紱慈就加入了彼時的「長沙美食家聯盟」。據龍紱慈1938年3月7日日記記載,「至德厚祥,黃石逸作東,來賓各醵資二元,不足者由主人任之,此近日同人飲食之約也」。這個「同人飲食會」,我們無從知悉具體名稱,但從日記各類記載來看,這是一個時間較為固定的、AA聚餐型的飲食社集。今將龍紱慈日記所載這一「同人飲食會」相關資料製成下表,以便讀者省覽。
據上表所示,這個同人飲食群體最早活動始於1938年二月份,至3月7日已開展了四次活動,龍紱慈也於這一天加入這個群體。此後,龍紱慈參與了這個飲食團體的大部分活動。由上表可大致推測,這一同人飲食會第一期大概在1938年2月舉行,此後大約每10天舉行一次活動。遇到成員有特殊情況,則會期作相應調整。如8月份第十次飲食會,因呂苾籌和龍紱慈不久將離開湖南,故提前舉行。自然,飲食會保不准每次都全員到齊,即便先前約定後,也有成員無法到場,譬如8月1日晚間那次社集,就有三人未到。但大體而言,這一飲食社集活動的「出勤率」很高。
這一同人飲食會主要包括以下11人:龍紱瑞、龍紱慈、黃石逸、黃伯忠、林嗣燾(次煌)、俞芳午(塢)、李搢卿、周荇池、左宗濂、熊淦秋、張季和。這些人或出身官宦人家,或為彼時商界之頭面人物,是湖南士紳階層的代表。如俞芳午早年在湖南教育總會工作,後任湖南修業學校校董、湖南大學校董等,俞之父親俞鴻慶(?-1903)為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後任湖南高等學堂監督。林嗣燾(次煌)為王先謙(1842-1917)弟子,姚茫父(1876-1930)同年,與張之洞(1837-1909)、龍啟瑞(1814-1858)等家族均有姻親關係。
目前看,這個同人飲食會至少舉行了兩期活動,每一期大約十人,共舉行十次活動,十次活動以後重新計算,列入飲食會下一期。第一期飲食會起於2月,結束於5月。第二期集會起於5月中下旬,結束於8月初。聚會由一人主東,同人如無特殊情況,均出席。飲食費用由眾人集資,每人兩元,如果不足,則剩餘部分由主人承擔。
至於這一飲食會的活動時間,大多在晚間舉行,也偶有在午間者,地點則以鹽號和著名酒樓為主。鹽號有德厚祥、乾順泰等,酒樓則是天然台、曲園,此外還有辦家宴者。其中,鹽號德厚祥是龍紱慈日記中經常出現的宴飲場所。據《湖南全省社會調查》(1934)「商業」部分《長沙市兩年來各業盈虧狀況》介紹,淮鹽在1932年在湖南共280多票,最大的湘記、祥記銷鹽在四五十票,盈利十萬元以上,而「德厚祥,永和、復和四家,銷鹽一二十票,盈利萬元上下,其餘怡安、裕厚昌、俊記、康記四家,銷鹽數票,盈利數千元」。可見德厚祥也是民國時期長沙實力較強的鹽號,龍紱慈或是該鹽號股東之一。
飲食會另一成員張季和在乾順泰鹽號設席,其當為該鹽號股東。考乾順泰鹽號創始人為號為近代長沙首富的朱昌琳(1822-1912),總店在長沙洪家井附近,巔峰時期行銷湖南鹽票近五分之一,至1930年代雖大不如昔,然數十年老店,仍享有很高聲望。由於鹽號股東即是飲食會同人,而酒樓也是彼時長沙的高級酒樓,可見這一飲食會的私密屬性較高。該會偶爾也吸納會外人士參加,如汪詒書,即兩次出席。這不僅因汪詒書輩分與地位很高,畢竟他是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等,更在於汪本人也是知名「老饕」。近代湘菜大師畢河清經營之讌瓊園酒樓,就留下汪詒書活動的記錄。
汪詒書書聯
至於這一飲食會結束的時間,筆者認為當在1938年8月。此後,龍紱慈先到湖北訓練軍郵生,旋即返回長沙,徑赴雲南,而長沙也迭經戰事,此類連續性且有組織的飲食活動當無從談起。不過,僅從目前情況看,這一飲食社集活動持續時間達6個月,已是現代飲食史上罕見的AA型聚餐團體。就此而言,龍紱慈日記中淡淡的飲食記載,足為現代飲食史增色。
需要指出的是,飲食作為同人集會的重要載體,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而近代以飲食為號召的文人集會,則由清朝嘉道年間京官群體發端。由於承平日久,此期京官幾至於無日不團拜,不宴飲,於是聚餐「各出分資」漸成制度。而酒席宴會,同人「醵資而飲」也成為無須明言的習俗。至於近現代,此風綿延不衰。可以說,AA聚餐制度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國粹,改革開放後AA聚餐貌似為新風潮,實不過是恢復「被遺忘的傳統」而已。只可惜這次傳統的恢復,所移植的乃是洋人習俗。
客觀來說,龍紱慈等人組織的同人飲食會,從醵資會飲的角度而言,並無多少奇特之處。其重要價值,乃在於抗戰烽煙瀰漫之際,長沙飲食業畸形繁榮,而一大批本土士紳階層,精神苦悶,進退無據,而居然以飲食作媒介,創設同人飲食會,且持續活動達半年之久。何以形容?大概類似於李白(701-762)生涯里的「酒隱安陸」,又或者是蒲松齡(1640-1775)《聊齋志異》自序所云,「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飲食,畢竟是亂世悽惶里,這些老輩所能享有的、為數不多的溫暖和慰藉了。誠如王笛所言:「時代面前,普通人的反抗就是每日吃一杯茶。」至於龍紱慈,則無非「攝生、飲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