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我,過一種與文學相伴的生活
徐海蛟,生於1980年,浙江寧波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山花》《青年文學》《散文選刊》《作家》《讀者》《山東文學》《芒種》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寒霜與玫瑰的道路》《別嫌我們長得慢》《見字如晤》《此生有別》等書。有作品入選各類文學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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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以溫吞麻木的方式活到一百歲,他的生命卻不過區區由春而冬,一年而已。有些人,鮮衣怒馬,若電光火石般一閃而逝。他以青春的死亡,點亮歷史的某個至暗時刻,肉體泯滅,靈魂卻上升為時間裡久遠的星辰。
廣州天字碼頭,24歲
1911年,四月將盡。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一小隊手腳戴著沉重鐐銬的朝廷重犯被押解到了珠江畔廣州天字碼頭。浩蕩的江水聲掩蓋了犯人們鐐銬碰觸的聲響。其時,南國大地上一派動盪,一場震動朝廷的起義剛剛平息,清兵到處宵禁、抓人。看到押解犯人的官兵,百姓們紛紛避開。
只有珠江一如往昔在暮色里激盪著洶湧的波濤,仿佛是對這個世界的無盡控訴。
24歲的林覺民夾雜在這七零八落的犯人隊列里。儘管如此,若你注視著這群人,你還是能夠一眼將他認出:高額濃眉,鼻樑像一筆米芾的中鋒。儘管不久前身受流彈之傷,創口未癒合,但他站在隊伍里依然那麼堅挺,酷似一棵南國的木棉樹。
林覺民抬起頭來,望向遠處的珠江,江面上灰濛濛的水連著暗沉沉的天。他又將目光收回,落到江邊不遠處的接官亭上。「有多少次,人們曾在這裡迎接遠道而至的客人,有多少次,人們曾在這個亭子裡和親人話別,這是抵達和別離之地。沒想到,竟成為自己人生最後一個站台,此後再無抵達,只有永久的別離。」
林覺民沉靜地立在江邊,聆聽著拍岸的水聲,他的一生像視線里一隻快速飛翔的鷗鷺於腦海閃回,隨後融入蒼茫的江流中。
4月27日是林覺民一生最悲壯的一日,幾天前他從香港趕回廣州,就知道自己是來赴死的。他和同盟會的戰友們臂上纏著白布,腳上穿著黑鞋,他們義無反顧地打響了廣州起義的第一槍,一路奮進,擊斃衛隊管帶,闖入總督署,再與水師提督李準的親兵大隊血戰。只有天知道這是一支多麼弱小的隊伍,就是數得清個數的一百多號人,也只有天知道,這是一支多麼強大的隊伍,戰友們自發地稱這支隊伍為敢死隊,這些年輕的死士們,幾乎個個都是那個時代的精英。起義來得如此倉促,似乎一開始戰友們就是奔著失敗去的,在起義軍出發之前,這些年輕人都表達了義無反顧的決心,以至於衝鋒陷陣時,林覺民腦海里還是反覆盤旋著同盟會戰友喻培倫的聲音:「餘人可邁步出五羊城,唯我克強一人必死於此耳。」這個聲音於漫天的炮火里清晰地分離出來,一直在林覺民耳畔響著。
在清兵火力猛烈的反攻中,他的同鄉林文,那個與他相同年紀的年輕人第一個倒下了,子彈正面射來,直直扎入他的胸膛;比他僅僅年長一歲的方聲洞倒下了,子彈從他的背面進去,血噴湧出來;他的堂弟,亦是24歲的林尹民倒下了,子彈打爆了他的腦袋……這三個同一年出生的同為一個姓氏的青年,現在竟要同一年赴死了,這樣的悲壯大概在中國的姓氏史上也是聞所未聞的。硝煙散去,林覺民的腦海里現出了妻子的模樣,她於暮色里緩緩抬起頭來,溫婉的臉上爬滿了傷痛。她拽著他的手臂說:「你答應過我的,無論去哪兒都帶上我。」說完這句話,她又失望地轉過身去,動作遲緩而疲憊,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他的孩子呢。
就在前些天,就在四月春光潑灑的季節,他最後一次返回故園,最後一次擁抱她,最後一次放開她的手。為了不至於讓前行的勇氣徹底喪失,他快步離開了楊橋巷,但走出幾個巷子後,忍不住回頭望,她卻跟出來好遠,她婆娑的淚眼此刻又浮現出來。他的心忍不住揪緊了,口中喃喃:「我意洞不負天下,卻唯獨辜負了卿。」
這一年春天,陳意映擁抱了短暫的幸福,他早早地從日本慶應大學請了假回來。儘管她根本不知道他的來,是赴一場多麼兇險的革命之約,她是那麼天真地以為他真是放了櫻花假,她那麼欣喜地迎接他,並和他一道融入這短暫的春天。他還是那麼匆忙,他們還是聚少離多,他常常前腳跑進院子,後腳就走了。她有時候也憂戚地問:「覺民,你來去如此倉促,你在幹什麼?」他不能回答她,只好愧疚地笑:「我在會朋友,我們要辦一件大事。」她無法想像,他要辦的這件大事是在城郊的西禪寺里製造炸藥。這短暫的春天,比以往任何一個春天都來得美好,因為這是最後一個春天。
悲傷並沒有停駐,過往接踵而來。東瀛島國的求學歲月,櫻花像迷夢一般飄灑,每一次站在櫻花樹下,林覺民都恍然覺得是在讀生命這首絢爛而倉促的詩篇。他是那麼愛櫻花的人,這柔弱輕盈的花多像意映的目光,那麼柔和那麼溫婉,又那麼地讓人禁不住感傷。三坊七巷里的白牆黑瓦次第打開,那些他少年時代熟悉的場景一一自腦海里滑過去,青石板鋪就的小巷九曲迴腸,大榕樹像慈祥的老者守在巷子口,綠葉如蓋,一群少年踩著樹葉間漏進的光斑飛奔……
記憶並沒有再往前回溯,大清的行刑隊已一字排開了,劊子手們將子彈推進了槍膛,子彈落入槍膛的咔嗒聲打斷了林覺民的思緒。面對一排烏黑的槍口,可以感覺到死刑犯的隊伍里有了輕微的騷動,有人開始抽泣,有人瑟瑟發抖。林覺民微微揚起頭來,沉靜地凝視著槍口,他直了直身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這黑暗一定不會持久地籠罩著我的中國。」他心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來,隨即妻子那張圓圓的臉又浮現出來:「意映,我先走一步了,來世一定帶你去任何地方。」
他再一次聽到了江水拍岸的聲音,一顆子彈在那時衝出了槍膛。
林覺民死後,當時對革命黨人恨之入骨的兩廣總督張鳴岐禁不住感嘆:「惜哉,林覺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楊橋港17號,20歲
林孝穎已在兒子住的小樓外徘徊良久,他決定找兒子談談。那天早晨,他再一次出現在林宅大院裡的西南隅,那是一個自成院落的廂房。林孝穎看到兒子小樓的廊下掛著一塊匾,上書「雙棲樓」。臉上禁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心想:「小夫妻倒也恩愛。」其實,他何嘗不期望他們就這樣恩恩愛愛過一份平常富足的生活,兒女繞膝,至親都不遠遊。
但作為老父,他深知兒子秉性,覺民是不可能就這樣安耽地挨過一生的。如果生於盛世,兒子或許可以捐個官,進朝廷謀份差事;或許可以進學堂,做一個研究學問的教員;也或許可以立個名號,開個店鋪,經營一份營生。生逢如此亂世,他定是無法苟且於小日子了。林孝穎知道兒子身體裡流淌著極不安分的血液。早年,送兒子去私塾,他一點也不喜歡老先生的「之乎者也」,一點也不喜歡「弟子規 ,聖人訓」。林孝穎只好讓兒子入新學,15歲那年,林覺民從侯官高等小學畢業,考入全閩大學堂文科學習。在全閩大學堂,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常有令世人刮目的舉動。他帶領激進的同學鬧學潮,他在七星廟裡作《挽救垂亡之中國》的演講,真有一呼百應的架勢,台下一干青年被他的話語和思想鼓舞得熱血沸騰。其時,全閩大學堂的一個學監恰好在場,忍不住感嘆:「亡大清者,必此輩也!」這話傳到林孝穎耳中,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心窩上。他還在家裡辦起一個女子學習班。那個年代,女性的天空遠沒有透進光亮來。覺民認為世界大同,首先得讓明亮的光和自由的風聲吹進這半邊天。家族裡的老人們搖著頭反對,女子有賢德就是最好的,學什麼新學?覺民與堂弟尹民他們是決意要在古老的大家族裡攪動起春潮來的,好在林家從來不缺開天闢地的人和事,老人們搖過頭後,也就不吱聲了。起先,並沒有女子願意入學習班,覺民天天跑到堂妹孟瑜那兒,告訴她未來的世界啊,女人都不是躲在家裡了,都是要到外面工作的,女孩子一定要學點新學,才能適應未來世界。孟瑜打小崇拜這個表哥,就第一個報了名,第二個報名的是妻子陳意映。意映被丈夫的思想深深感染著,她很喜歡坐在台下,聽他神情激昂地講演,他是那麼熱烈、明亮,像水洗過的太陽。
數月之後,女子學習班有了十幾個人,堂妹、堂嫂、弟媳……林家的女人們一個個走進了學習班。林覺民除了教她們國學,還在課堂上講授西方地理歷史,介紹世界局勢,抨擊傳統禮教。女人們聽課如看西洋鏡一般,她們第一次看見三坊七巷以外、福州城以外的世界。有一天,林覺民說:「今天我們就來發起一個小小的行動。我們先把纏在腳上的裹腳布扔了,女人裹著小腳,又怎麼走得出去?」此話一出,真像在這小小空間扔了一顆炸彈,女人們的臉上現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仿佛每一張臉都寫著一句話:「這……可以嗎?」覺民早就看出了大家的疑慮,他伸開雙手,又緊握成拳頭:「這真的可以,自由是靠自己的雙手爭來的。」堂下再無人說話,只有欲言又止的沉默。短暫的沉默過後,堂妹孟瑜的聲音堅定地響起來:「我先把腳放了!」說完,她一把將鞋子脫下,隨後解開緊緊裹著腳的紗布,那條布一層一層揭開來,拖得越來越長,女人們的心怦怦跳著。孟瑜左腳的裹腳布終於解開,她將布團成了一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輩子總算可以不用裹腳了。」接著,她又卸下了另一塊裹腳布。用作學堂的小客堂里騷動起來。女人們一個一個羞怯而果敢地脫掉了鞋子,一條一條的裹腳布自她們的腳上拖出來,小客堂里涌動著一股腳的氣息,但誰也沒覺得這個氣息有多不好聞,女人們都長長地舒著氣。陽光從雕花木窗透入,吻上了女人們蒼白的腳。那些受過傷害的腳,那些剛剛受到傷害的腳,那些蜷曲的腳,那些即將蜷曲的腳,都探身而出,它們在呼吸。那些終年被束縛的腳啊,此刻都仿佛從魚缸里游到湖面去的魚,它們第一次在白日裡舒展開來,第一次見到天光,它們羞澀又驚喜。「放腳」的事不但轟動了林家,還轟動了三坊七巷,甚至傳到了福州城的角角落落。
有一回,林孝穎去了福州城南的一棟舊宅,那裡有兒子創辦的閱報所。覺民它們在閱報所書架上擺的都是什麼書刊啊?諸多自印的進步刊物琳琅滿目,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還有就是《民報》《蘇報》《浙江潮》和秋瑾的《中國女報》,別看這些小冊子,每一本都燙手得很,裡面涌動著激越的思想,涌動著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林孝穎仿佛不是置身在一堆書刊里,而是置身於火堆的外圍,火星子經風一吹,就撲到他身上來了。
立在閱報所廊下,林孝穎第一次感到震驚,一股隱隱的不安像悶雷滾過心間。他在心裡跟自己說,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即刻想辦法。
林孝穎多方奔走,還是決定讓兒子去日本留學,或許這樣可以離「禍端」遠些。早些時候,林覺民提出留學想法時,林孝穎是反對的,他既不認為新學有多好,又只有這麼一個從兄長處過繼來的兒子,心裡就是放不下。林孝穎一次次想起大哥的長子長民來,覺民本是長民的親弟弟。長民離家千里,在外面做大事,可憐的大哥成天擔驚受怕,恐長民有性命之憂,曾想過要將長民關起來,不准外出。但長民自詡為「治世之能臣」,又豈是靠關能關得住的?
老父親將留學日本的決定告訴給林覺民,覺民興奮得像個孩子:「父親大人,兒子一定不負期望,學成後定為民族大業盡一份心力。」林孝穎心裡不免感慨:「二十歲的人了,都已為人父,還如此天真地只想著民族大業。」儘管話已出口,老父親臉上依然濃雲密布:「為父只想讓你關心林家大業就好了……」
1907年,林覺民東渡日本,開始了為期4年的留日生涯。
雙棲樓,18歲
1905年開始,林覺民心裡有了另外的內容。這個成天被國家情懷和革故鼎新的念頭占據的年輕人,心裡裝進了一個女子的名字,生活也緊跟著滋生出另外一番滋味。男人改變世界,女人改變男人,這大致是不會錯的。
「要成親,要跟父親挑選的姑娘成親,這不是包辦婚姻嗎?」起先,林覺民心裡是反感的。但在林覺民18歲那年,林孝穎催逼得緊,林孝穎還是怕兒子一心鬧革命,哪天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想著讓他成個家,或許能收收心。
林覺民沒有想到相親的對象竟這般令人心生好感。從見到陳意映第一眼開始,他就得到了一種確認,就是她了。仿佛一個於世間流轉了十幾年的人,終於尋到了唯一親人。她是那個溫潤嫻靜的女子,他是那個俊逸剛正的男子。相逢的那一刻,兩個人的目光和心靈里都積攢起歡喜。第一次目光相對後,他們彼此就將一生決定下了,彼此在欣喜的靜默里交付了一生的契約。
1905年秋天,18歲的林覺民與14歲的陳意映結為夫妻,在三坊七巷的林宅過了一段短暫如花的日子。林宅重門深院,沿中軸共建有三進大房,四周築起高牆與外界隔開。一進與二進間連廊相銜,廊間翠竹掩映。三進大廳兩旁各有前後廂房。林覺民陳意映住西南隅一棟小樓中。廳與房前有小天井,小天井臨近臥房的窗外有一株臘梅,臘梅從不食言,年年開。因了有情人的相遇,這大宅院裡的小樓成了一個理想的家。往後,林覺民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也不由得懷想起這個和愛人廝守的小院,他在絕筆信中深情追憶:「回憶后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林覺民看似執拗,卻鐵血柔腸。夫妻倆情投意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南窗下聽過夜雨,在天井裡賞過梅花,在廊間紫竹叢中追捉過一隻黃色的蝴蝶。
林覺民相信所謂幸福大致就是這番模樣。但林覺民更相信,如果沒有盜火者、沒有先行者站起來砸出一個全新的世界。這樣的幸福於老百姓絕不是唾手可得的。在亂世,要毀壞一對小夫妻的安穩日子,真是易如反掌,苛政壓迫,兵災動亂,外敵入侵……在那樣動盪腐朽的舊中國,哪一件事不能傾覆小百姓對幸福的想像呢?他越是愛這樣舉案齊眉的生活,越是愛身邊的人,愈發要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他早就想好了,若能讓這個龐大的國家裡大多數人擁有安穩的日子,以他一人一世的性命去換,也未必有什麼不值得的。
這樣想著,這甜蜜的日子,就有了不可見也不可說的感傷。林覺民知道生活的平靜或許不會太久長,他或許終究無法與愛妻一道老去。有一回他痴痴傻傻地說出一句令愛妻陳意映反目的話來:「若真可以選擇,我寧願你比我早死。」話一出口,陳意映臉色大變,訝異地瞪著丈夫,仿佛說:「你竟有這樣歹毒的心思。」見陳意映發怒,林覺民重新將愛妻攬入懷裡:「意映,你有所不知,我這樣說自是有我的道理的。你想想,若有一天我於你之前死了。你必然傷心欲絕,你身體又那麼孱弱,讓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倒真想守著你,等你離開這個世界,我再死,想必心裡就無牽掛了。」
陳意映沉默著,眼睛裡滴下一顆一顆的淚來。過了好一會兒用手在他胸前捶打:「我不許你這麼說,我不許你這麼說。」
陳意映並不明白,許和不許,許多事其實都已寫好結局。
三坊七巷,13歲
兒子13歲那年,林孝穎想起林氏家族的慣常傳統來。林家居於閩侯縣著名的三坊七巷北端,三坊七巷可不是一般地方,那是福建最著名的古老街區,歷來為名門望族聚集之地。林家自然是詩書傳承的世家。
林孝穎也知道兒子喜歡新學,但林覺民自小也受過良好的舊學薰陶,父親幾乎手把手教他念經史子集,覺民自幼天性聰慧,讀書過目不忘。林覺民也是老父親林孝穎在仕途失意後最後的那點念想了。那一年,在林孝穎授意下,林覺民去參加縣裡「童試」,這是晚清科舉考試中的入門考。若不是迫於父親壓力,這個13歲的少年是不會踏進縣試考場的,這場持續了千年的科舉考試,幾乎貫穿整個中國古代文明史,並織就了無數書生命運的經緯。到20世紀初葉的1900年,它已失去了原本選拔人才的效用,成為僵化的符號。
林覺民坐在考場上,盯著一紙下發的考題,心裡直想笑。考還是不考,真的是一個問題嗎?少年心裡早有了答案。這是一場「神聖」的考試嗎?可我偏要對這「神聖」投去鄙夷的一瞥。
13歲的林覺民在主考官發下試卷後沒幾分鐘就將試卷交了回去。隨後高昂著頭,一陣風般旋出了考場。主考官十分詫異,端起試卷看,見答題處不著一字,只於卷首留下一句詩:「少年不望萬戶侯。」字體飛揚,墨跡未乾。
少年既不望萬戶侯,心裡又究竟嚮往著什麼呢?林覺民逐漸懂事後,心裡根植了一份不凡的抱負。這種抱負來自林氏家族世世代代的胸懷天下,林家的兄長林長民就是當時著名的學者和政治家,是一個思想前衛的新派人物。林長民對家中弟妹影響深遠,這位兄長身上的先進思想和革新意識像火種一般,在後來的林氏家族裡燃成熊熊火焰。
此外,生活的這方水土,也讓這個少年的內心有了另一番樣子。三坊七巷真是閩南的福地,小小的地方走出了民族英雄林則徐、「中國船政」之父沈葆楨、啟蒙思想家嚴復,以及他們林家的長兄林長民……這些名字進入覺民心中,成為一顆顆理想的種子。三坊七巷走出去的這些少年,都在以自己的行動改變著世界,這也讓林覺民自小有了和這些前輩一樣的抱負,他也要為改變世界而活。他給自己取了一個號:抖飛。是不是有大鵬展翅、一飛沖天的代表呢?
男子漢當心懷天下和蒼生,又豈能折腰於區區幾斗米的朝廷俸祿?
香港濱江樓,24歲
1911年4月24日,深夜香港。三更已過,雜沓的喧囂沉落下來,奔忙了一天的人們都已進入夢鄉。一座小樓內油燈依然亮著,晃動的燈影勾勒出一張堅毅的稜角分明的臉。林覺民用手再次捻了捻燈盞,油燈的火苗向上欠了欠身。
這是特殊時期,林覺民從清晨開始一直忙到晚上十點才停下來。有太多大事需要商討,有太多細節需要交代,也有太多人需要達成共識。幾天之後,他們就將奔赴廣州,發動一場腥風血雨的革命。這是生死攸關的時期,這些心懷天下的年輕人需要給自己一往無前的勇氣。風雨蒼茫人心惶惑,但他們還是要堅定地前去,去赴一場「壯士不復還」的死亡之約。林覺民好不容易等到安靜的時刻,他推開了一身的事務,在小桌子前坐下來。是時候了,他得留出一個夜晚給自己深愛的人。看見煤油燈跳動的火焰時,他的心即刻飛回了三坊七巷,飛回了雙棲樓。他最喜愛在燭光的火焰里,與意映相依,看著她低眉頷首的模樣,便是歲月最豐盈的時刻。「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義山的詩句竟在此刻湧上心頭。他不禁啞然失笑了,這是訣別,哪兒來的歸期呢?
真到了訣別的時刻了。幾天前,他匆匆回福建家中,說學校放了櫻花假,正好回來看看家人。隨後又匆匆走了,意映臨別時問他:「下回你何時放假?」他無數次想過要告訴她實情,告訴她這次是去參加革命,或許就和你永別了。但他無論如何說不出這番話來,那些到嘴邊的話,一次一次被他嚼爛,重新咽回肚子裡。這是多麼殘忍的時刻,要棄摯愛的人而去,要留待她孤零零在這荒涼的世上。林覺民縱有鐵石的心腸,林覺民縱有赴死的決定,卻無法當著妻子的面,親口說出一句永別的話,這句話比匕首和刀槍更殘忍,這句話比死更沉重。
那一次,他又默默地走了,但他不能就這樣默默地和她訣別,留給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個永久的痛徹心扉的猜想。他需要鄭重地和她告別了,鄭重地告訴她,他林覺民為什麼要走這一條不歸路,鄭重地告訴她在他心裡她有多重要。
林覺民從抽屜里找出一塊潔白的絲綢方巾,他要在這一方潔淨的絲綢上給妻子寫一封絕筆信。見字如面,就用這些文字和她告別吧,而他死後,靈魂也將附著在這些文字上一次次回來擁抱她。
林覺民攤開方巾,磨好墨,鄭重下筆: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寫完一段,林覺民停了一會兒,他擔心淚水滴落在方巾上,把字跡泅開。起身去洗了一把臉,坐下重新往下寫: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筆再也沒停過,字跡在潔白的方巾上翻飛。他幾乎一口就寫完了後面的段落。待到擱筆,他癱坐在位置上,再無氣力,仿佛一生都在這短短的方巾上盛開和凋零了。他在方巾上整整寫下1252字,每一個字都帶著淚,可以泣出血來。
他寫下了訣別之痛,也寫下了面對死亡的坦然。寫下了對天下的人的愛,也寫下了對妻子一人的愧疚和心疼。他是以愛她的心去愛了天下的人們,以疼惜她的心去疼惜了天下人的幸福。他將生命看得如此通透,將生死看得如此淡然。那個夜晚他還不會知道,這封情意款款的家書將穿越一百年的風雨,和他的精神一樣,以永不凋零的方式在世間流傳。
寫完信後,已是25日凌晨。林覺民推開窗,一陣風吹了進來。窗外夜色深沉,四鼓已過。林覺民將方巾疊好,心裡想著:「再過兩個時辰,黎明就要到來了。」■
刊於《文學港》2018年第7期
轉載自《文學港》官方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