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市寶哥 · 文化 ·

《古文觀止》(一一二)

滕王閣序

——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徹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俱,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嗚呼!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

滕王高閣臨江渚,

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

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

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

檻外長江空自流。

譯文:南昌是舊時豫章郡的郡治,現在稱洪都府。它處在翼、軫兩星的分野,所處地域與廬山和衡山相接。它以三江做衣領,以五湖環繞做衣帶,是楚地的中樞,更連接著閩越。這個地方匯聚了萬物的精華,上天的瑰寶,在此地發掘的寶劍的光芒直衝到了牛、斗二星之間;可以說是人中多俊傑,大地有靈秀,徐孺子就曾經使太守陳蕃為他特設臥榻。雄偉的州城在煙霧裡若隱若現,傑出的人才像流星一樣來往飛馳。洪州城坐落在荊楚和華夏交接的地方,賓客和主人都是東南一帶的俊傑。聲名遠播的閻都督,打著儀仗遠道而來;德行美好的新州宇文刺史,乘著車駕到此地暫作停留。此時正逢十日的休假,才華出眾的友人們雲集於此;相隔千里的客人前來相聚,大家歡歡喜喜坐滿宴席。蛟龍騰躍,鳳凰飛舞,那是文壇領袖孟學士文章的輕靈美妙;紫電劍急如雷霆,清霜劍寒氣逼人,那是王將軍的精湛武藝。家父到交趾出任縣令,曾經路過這個地方;我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竟也親遇了這樣盛大的宴會。

眼下正逢九月,從季節的順序上說已經是深秋了。雨中的積水已隨夏天的過去而消失殆盡,清澈的潭水在秋光中略顯寒冷;煙光霧氣的凝結中,晚山籠罩在一片蒼茫紫色當中。我在大道旁收拾起車馬,在崇山峻岭中遍訪風景,來到滕王的長洲之上,瞻拜了他主持修建的這座閣樓。重疊的山巒托起一片蒼翠,高高的山峰向上直指雲霄。凌空架起的高閣仿佛將朱紅的油彩溶散到了風中,高高在上更覺遺世獨立而看不見地面。仙鶴棲宿的平灘和野鴨聚集的小洲,極盡島嶼曲折迴環的景致;桂樹與木蘭建成的宮殿,高高低低地呈現出山巒起伏的態勢。打開精美的閣門,俯瞰華麗的屋脊,遼闊的山原充滿視野,迂迴的湖河讓人瞠目。屋廊房舍錯落重疊的,是鐘鳴鼎食的權貴人家;船帆舟舸密布縱橫,都裝飾著青龍黃雀的船首。彩虹退盡,雨過天晴,夕陽將雲朵映得繽紛絢爛,落霞與孤飛的野鴨一齊翱翔,秋水與無邊的天空渾然一色。漁舟唱晚而歸,歌聲響遍鄱陽湖畔;雁陣因寒而叫,叫聲消失在衡陽水邊。

放聲長吟,登高俯瞰,豪情逸致暢然奔涌。洞簫發出清脆的聲音,引來陣陣清風;輕舒柔緩的歌聲仿佛凝住不散,白雲也為它停留。像睢園竹林的飲宴,狂飲的氣概壓倒了陶淵明;像鄴水曹植詠荷花那樣的才氣,文采可以和謝靈運媲美。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件美事同時齊備,賢主、嘉賓,兩種難得的人歡聚一堂。放眼遠望長空,在這短暫的假日盡情歡樂。天高地遠,感到宇宙的無窮無盡;興盡悲來,認識到事物的興衰成敗有所定數。遠望長安在夕陽下,遙看吳越在雲海間。地勢傾斜,直到南海岸;天柱高聳,直指北極星。關山難以越過,誰能憐惜失意之人?萍水相逢,都是他鄉來客。思念皇帝的宮闕卻看不見,像賈誼那樣在宣室奉召,將要等到何年?

唉!時運不濟,命運有多坎坷。馮唐容易衰老,李廣終難封侯。賈誼被貶到長沙,其時並非沒有聖明的君主;梁鴻到海邊隱居,豈是沒碰到政治清明的時代?所依賴的是君子能夠安於貧賤,通達的人能夠知道自己的命運。年紀雖老,志氣應當更加旺盛,誰能理解白頭都不曾改變的心思?處境艱難意志卻更加堅定,決不放棄遠大崇高的理想。喝了貪泉的水,仍然覺得心清氣爽;處在乾涸的車轍中,還能保持樂觀豁達的心情。北海雖然遙遠,乘著旋風仍可以到達;少年的時光雖然已經流逝,珍惜將來的歲月還不算太晚。孟嘗品行高潔,卻空懷著一腔報國的熱情;阮籍狂放不羈,又怎能效法他那樣在無路可走時便慟哭而返!

我王勃,只是腰帶三尺的小官,一介書生而已。雖然與年輕的終軍同齡,卻沒有機會請纓報國;有投筆從戎的志向,卻只能仰慕宗愨「乘風破浪」的壯心。捨棄一生的功名富貴,到萬里之外去早晚侍奉雙親。不敢說是謝玄那樣的人才,卻也從小交從於諸位名家。即將要到父親跟前,恭敬地聆聽他的教誨;今天奉陪各位,高興得像鯉魚跳上了龍門。司馬相如倘若沒有遇上楊得意,只好拍著他的賦而嘆息;我今天遇上了鍾子期那樣的知音,奏一曲高山流水又有什麼羞愧呢?

唉!名勝不能長存,盛宴難以再逢。蘭亭的聚會已經成了過去,繁華的金谷園也成了廢墟。離別時寫幾句話作紀念,有幸蒙受恩惠而參加了這次宴會;登高作賦,只能期望在座的諸公了。冒昧地用盡鄙陋的誠心,恭敬地寫下了這篇小序;每人都要賦詩一首,四韻八句成篇:

滕王閣坐落在江邊,

佩玉聲動,鸞鈴鳴響,這裡宴散人空。

早晨,南浦的雲霞飛上了畫棟;

晚上,西山的風雨捲起了朱簾。

閒走的浮雲,潭中的倒影,都在陽光靜靜地照射下悠然自在;

星移斗轉,世事變遷,這其中又不知道流過了多少的時間。

當年蓋起這座高閣的龍子龍孫今日卻在哪裡?

只有這欄杆下的江水空自長流。

喔!快樂的時光竟然這麼快就過⋯